【神秘湘西 文化寻根】梅茶里耶！
梅茶里耶！
文/聂元松
（吉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二级作家）
图/ 张 谨 杨贤清 彭成刚 梅 倩 梁云炳
▲酉水冲出一个盆地，这个盆地的周边曾是战国、秦、汉时重要的古城。里耶就位于这个盆地的中央。
六千万年前的燕山造山运动，缔造了中国腹地峰峦叠嶂、沟壑纵横的武陵山脉，源出其间的酉水一路奔流，不断冲刷切割着两岸泥土，在东经109度29分，北纬28度48分，形成了一个自北向东的大拐弯，陡然失去峡谷约束的酉水在这里舒缓了水势，沉积出一片35平方公里的河谷平原——里耶。从可以查阅到的史料中，里耶语出土家语，意为辟地，里耶附近有一小地名梅茶意为开天，梅茶、里耶联合起来便是开天辟地的意思。
人类文明的历史总有河流如影相随，里耶则是镶嵌于千里酉水的一颗明珠。凭借酉水的舟楫之利和丰富的物产资源，以及沟通湘鄂川三省边地的独特区位，里耶在中华文明发展史中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及至明清两代，里耶已然成为湘鄂川三省边地沟通长江中下游平原的交通枢纽和重要商埠，拥有大型的码头和财力雄厚的大商会，与王村（今芙蓉镇）、浦市、茶峒（今边城镇）并称为湘西四大名镇。
▲里耶是秦军进攻楚国的咽喉之地，战争桥头堡龙山里耶古城出土了大量的兵器，刀与剑，弓与弩，秦楚之争，勇猛的秦军与血性的楚军在此绞杀。
然而，这一切并不足使里耶声闻天下。在现代文明进程中，里耶的落伍又使其淡出了世人的视野，曾经的繁盛化作渐行渐远的记忆。几多依依往事相伴里耶千古不变的明月清风，几多沉睡的秘密相约里耶沧海桑田的流年岁月。然而历史多情，旷世的等待与守望终于走到尽头。
1985年6月的一天，阳光明媚，在里耶，在酉水的岸边，一群泥工像往常一样取土制砖，竟然挖出了一批陶器、兵器，一个埋藏两千多年的秘密初露端倪。十七年时断时续的考古发掘，一点点地接近里耶的真相。当时间进入二十一世纪，考古工作者的再次造访，最终推开了这扇通向两千年前的历史之门。
2002年6月3日，是里耶惊天的解密日。上午9时，一个名叫龙京沙的考古工作者，在遗址一号古井发现了一枚长不足10公分、宽不到1.5公分的竹简残片。6月8日，龙京沙再次冒险下井，他的手突然触到了一些规则的木片，很快，井下的堆积物被运回地面，当考古工作者用毛笔小心地蘸着蒸馏水一点点洗去简上的淤泥，两千多年前的墨迹清晰地显现出来。令人震惊的是，这些简牍大多书写工整，格式规范，用词严谨，格式统一，分明是某座官署的档案。
▲里耶出土的世界最早乘法口诀表，反映出当时文化的传播已抵达边远的湘西山区。
最终统计，从一号井共出土秦简3万7千多枚，简牍文字达20多万字，为秦代洞庭郡迁陵县的官署档案，涉及当时社会的政治、经济、军事、法律、邮政、贸易等各个层面，涵括户口、土地开垦、物产、田租赋税、劳役徭役、仓储钱粮、兵甲物资、道路里程、邮驿津渡管理、奴隶买卖、刑徒管理、祭祀先农以及教育、医药等相关政令和文书，堪称秦代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而此前，全国出土的秦代简牍总数不足3千枚。里耶古城和秦简的发现，“复活”了秦王朝，改写了中国历史，专家盛赞，“堪可与殷墟甲骨文和敦煌文书相媲美”，“21世纪以来中国考古学上的最伟大发现之一”，“北有西安兵马俑，南有里耶秦简牍”。里耶因之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和“中国历史文化名镇”。随着秦简的解读与破译，一段段秦朝历史被重写，一个个千古之谜被解开。
埋藏于泥土之下的古城遗址占地1万多平方米，有夯土城墙。东临酉水，南、西、北三面有护城河，南门有道路直通城外，城墙转角略呈弧形，城内道路、作坊、官署建筑和古井等遗迹排列有序，甚至车辙之印均清晰可辨，共同形成一个完整的古代城市体系。古城原为楚国军事城堡，战国末年，秦国大军攻占此城后，先是将此作为大举伐楚的军事桥头堡，尔后又将其作为巩固中央集权统治的政治军事重镇。
如果说里耶古城遗址是当代考古的一次幸运而成功的发现，那么埋藏于其中的秦代简牍的重现天日，则不啻是一记穿越时空的历史惊雷。透过这一枚枚简牍所书写的隶篆文字，那个曾经盛极一时，却又转瞬崩溃的神秘王朝的往事已然历历在目。
▲八面山顶是一大片的平地，四周绝壁，山顶可以烧烤羊肉，可以跑马溜溜，山边可以眺望连绵群山。
中国古代正史关于秦朝的记录不足千字，且语焉不详。而里耶秦简却以十几年连续不断、具体到月、日的日志式实录，提供了大量的秦代社会日常生活细节，描摹出一个秦王朝地方政权完整、立体的全息图像，撩开了秦王朝神秘的面纱。秦代的平民生活、社会治理于此可见具体案例，鲜活真实，触手可感。于里耶秦简走进秦王朝是那么的顺畅，恰如在河流中沿着河道溯源。那些两千多年前的人们有名有姓有故事，生活轨迹清晰可辨，王朝治理的特征隐含于其中。这一切使得秦朝这个中国历史上十分重要而又短命的王朝，陡然之间随着秦简在当代的阳光下显影，一幅秦朝时候生活的风俗画，就此穿越时空，在这里徐徐展开。
里耶秦简的发现，纠正了此前史学界认为中原政权对湘西治理始自西汉初年的观点。酉水便利的航运条件和里耶重要的战略地位，促使楚秦两国均十分重视此地经营。战国时期的楚国一直以此为防御巴蜀、夜郎、西越的边关重镇。秦王朝于此设迁陵县，作为控制西南夷的战略要地。
里耶秦简的纪年几乎与秦王朝统治时间完全重合，其简洁完整的公文以具体鲜活的事实，见证了中国第一个中央集权制国家高效、严密的行政机制的日常运行，和严刑峻法下，秦人战战兢兢的社会心理。
▲考古专家、里耶秦简的发现者龙京沙坐在发掘现场对当年的发掘娓娓道来。没有他当年对里耶小学那片烂泥池的坚持挖掘，就没有一号井的发现，也就没有里耶秦简的惊世出现。
根据秦简的记载，在一年的时间里，迁陵县的县长就由“色”变成了“都”。秦简中有一张迁陵县衙的罚款单据，其中的“一盾”“一甲”，意思是让犯错的人缴纳一副盾牌或是一副铠甲；“数耐”是要刮去胡子和鬓角，在当时是一种近似毁容的刑罚。简牍记载：秦王嬴政三十二年，迁陵县的最高长官“昌”接到了启陵乡乡长“夫”报告，请求任命一位叫“成”的人补缺本乡公务员职位，四天后请求被驳回，“昌”回复十分严厉，“夫”异常紧张，因为递送这封公文的，竟然是一个有罪的女人，严重违反了秦律。
透过里耶秦简中一批官府追缴赀钱、赎款的文书，今人望见了两千年前边关戍卒的命运。债权人远在关中阳陵县，债务人全为阳陵籍戍卒，共计12名。他们是：毋死、不识、衷、盐、徐、小欬、越人、不采等，这些戍卒们为了偿还债务，辞家别亲，在至少两年里从军迁陵。这一切无不是秦王朝统治下的地方政权高效、严密、残酷运行的据实印证。特别令人惊喜的是，里耶秦简中发现了我国最早、最完整的乘法九九表，且与现今的乘法口诀表惊人的一致，比西方早了整整六百年。而究其文化底蕴，秦简中九九表从“九九八十一”至“一一而二、二半而一、凡千一百一十三字”的表述，也不仅仅指向数学计算中的乘积相加与分数运算，同时还兼具中国传统哲学观念，成为中华文明智慧薪火相传的铁证。
里耶令人目不暇接的发现，是一个令人长吁短叹的奇迹。一个恢宏而短命的王朝，一个仓促之间的选择，如火山喷发的瞬间，将往事凝固，永远定格在那个遥远的瞬间，这或许是历史对里耶的成全。当历史已然成为久远的传说，若有似无；而里耶的浮出，让传说成为历史，清晰可辨。
▲里耶古城小巷里，面条在阳光下散发出淡淡的碱香。
站在八面山俯瞰千年古城的沧桑，饱览万古酉水的秀色，霎时间，满腔思绪奔涌而出，一如这充盈于万壑千山中的云海，驱之不散挥之难却：里耶，这一方水土护佑了土家人的血脉，滋养了土家人的心智，砥砺着土家人的意志，造就了土家人顽强的生存方式。在过去，四面绝壁的八面山台地，仅有一条陡峭的羊肠小道沿着庞大的山根盘旋而上，险峻处需得手足并用攀爬。遥想那些已不可考的岁月，土家先人们携妇将雏，沿着酉水迁移于此，开始了土家人的创世纪，八面山的绝壁并未折服其征服的雄心，经年累月的开凿与寻觅，土家人勤劳勇敢的秉性、强健旺盛的生命力与创造力于此可见一斑。艰苦环境似乎是卓越文明诞生的必备条件，对湘西之里耶而言，这一论断确凿无疑。
事实上，里耶作为土家文化圈的核心，从它所蕴含的“开天辟地”之意中即印证。千百年来，土家先人们世代于此繁衍生息，他们以超乎寻常的坚韧与顽强，坚守着这一方水土，他们以卓绝的智慧与勤劳，诠释着人类对环境的改造与适应。就是源于这漫长而又艰辛的创造，土家人获得了极其强健的体魄、尚武任侠的豪气。
面对里耶这一方奇山秀水的土地，面对这一方水土所承载的数千年峥嵘岁月的无数传奇，我心里突然生发出一种莫名的冲动，这是一个土家族后裔寻根问祖，对话历史的渴望，又是一个当代都市人洗心革面返璞归真的心灵的皈依。我曾经在很长一个时间段里，耗尽心智去思考一个问题：人类文明的第一推动力是什么？我想，人类永不满足的欲望，人类对于明天会更好的笃信，以及人类世代相传的奋斗、创造精神，应该是人类文明发展最为初始、最为永恒的动力。在里耶，土家先人们正是凭借这一原动力的支撑，以千百年的奋斗与创造向世界呈现了一个民族创造文明的独特答卷，及其在文明漫长进程中的心路历程。
▲农历一、四、七，是里耶赶集的日子，酉水沿岸的人们把各自的特产运到里耶来交易。
站在酉水右岸山岚上远眺里耶，恰如在剧场后排凝目舞台。八面山一字逶迤开来，好似一幅绿色的底幕；里耶沃野从容舒展，构成了一个硕大无朋的舞台；日月星辰周而复始，阡陌四季变幻有序，正是这自在天成的人生舞台的灯光与布景。千百年来，土家人于此辛勤劳作、生息兴业，不知上演了几多令人感怀钦佩的生命传奇，“毕兹卡”（土家语：意为本地人）是他们当之无愧的称号。土家人将里耶打造成自在的家园，并将其作为自己的表现舞台。作为这一台千年不曾落幕的边地大戏的创作者，他们集编、导、演于一体，融历朝历代特征于一台，创造、积淀、传承、嬗变。漫长的时光使往事蒙尘，土家文化的精髓与密码却始终潜藏于土家人的血脉中、基因里，成为这个古老而年轻的民族的标识。
漫步于里耶老街，如逆行于时光隧道。这里没有喧嚣和匆忙，幽深的小巷里，有老人穿着整洁的蓝布衣褂，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或聊天，或品茶，为过路的人送上几缕友善的微笑。这一份现代都市久违的从容与悠闲穿越时空，令人感受到光阴的厚重和沧桑。
把最隐秘最传奇的历史真相埋藏于绵绵黄土之下，把最深邃最单纯的土家心绪演绎为四季怒放的民间表情，把最灿烂最鲜活的繁华记忆凝固于古街旧巷。这就是里耶，拥有丰厚文化积淀，大气而低调，蓬勃而宁静，恰如一位沧桑历尽的老人，一袭布衣，从容悠闲之间尽显文明本真。如果说秦代历史的惊天发现是里耶回馈当代的惊喜，原生土家文化是其反哺现代文明的珍馐，那么，里耶古镇以其绵延二千二百余年的历史和明清两代五百年的辉煌，无疑已成为湘西古代城镇文明弥足珍贵的记忆。
凭着里耶酉水沿岸星罗棋布的历史遗迹，循着弥漫于里耶酉水走廊里的土家风俗民情，沿着简牍千年新鲜的木纹，走进历史波涛的时空隧道，触摸影影绰绰的往事，看金戈铁马奔腾，等尘土飞扬落定，当能藉此一问中华文明史上那些已然消逝的千古之谜。
暮色中遥望里耶，那种感觉复杂而简单，酉水河面那闪烁的渔火，当是先人千年期冀的眼神……
▲海拔一千多米的八面山是地质演化的奇观，被誉为南方的呼伦贝尔。里耶就依偎在八面山的脚下，被酉水轻轻围绕。
▲2018年8月20日《团结报》特别报道。点左下方“原文链接”可看全文。
来源｜团结报
编辑｜孔黎明
监制｜龙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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